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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【四五】絮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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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景春甚至不大清楚自己是怎麽出的宮,倉促中沈英將她送上出宮的馬車,只看了她一眼,連句話也來不及說,便放下車簾子匆匆折了回去。

二殿下歿,太子被收監,皇上幾乎一夜白頭。

已是夜深,孟景春卻仍耗在天牢中,徐正達硬著頭皮審魏明先,孟景春站在一旁捧著空簿子錄口供。徐正達頗為啰嗦,問話總不在正題上,孟景春又不好說什麽,便依實筆錄,站久了腿酸得不得了。

魏明先很少開口,刑部出身且審多了案子,如今成階下囚,自然比誰都知道避重就輕。徐正達太清楚自己幾斤幾兩,自知在魏明先面前就像貓遇虎,一點脾氣也沒,問了半天,末了舔舔幹燥的嘴皮,竟作罷了。

他將孟景春喊到一邊,道:“魏明先這硬骨頭固然難啃,但卻是避不了一死的。倒不如依照實情整理出一份供單,同他談個條件逼他畫押得了。”

孟景春合了簿子,聞言面上冷冷:“何為照實情整理出一份供單,下官不甚明白。”

徐正達心想這小子揣著明白裝糊塗還真蹬鼻子上臉了,有些不高興道:“這案子供單出不來你休得想回去歇著。”

孟景春不動聲色,抱著簿子站著。徐正達這敷衍和倉促了事讓人心冷,她甚至看到許多年前的朱豫寧匆匆斷了案將結果通知給沈英的樣子。沈英於卷宗中所附的那一份供單,也是這樣捏造得來的嗎……

雖然魏明先這案又與那案子不同,魏明先亦確實有罪在身,但孟景春卻不願這般潦草逼人畫押交個供單了事。

徐正達又渴又餓,便出去了。孟景春在原地站了會兒,夜越發深,獄中潮濕又冷,凍得她骨頭疼。徐正達看來是不打算回來了,她卻又走不了。魏明先已被重新押了回去,她拿了張小矮凳放那幽暗的走道裏,抱著筆墨和簿子坐下來,隔著那鐵欄看了看魏明先道:“晚輩想問魏大人幾件事,魏大人可否如實相告?”

她這語氣和緩,帶著商量的意思。魏明先淡淡看她一眼,卻未言聲,那一頭花白頭發在昏暗燭火下像冬草一樣幹枯。

僵持了一會兒,魏明先啞聲開口道:“左右我已是要死的人,你寫好供單,一輪刑用過來,還怕我不畫押?大晚上又何必在此耗著。”

孟景春聞言心下竟有些慨然,刑部鐵案王,末了竟說出這樣的話,後輩們聽到會心寒罷。

她縱然入行時間再短,卻也知這供詞是卷宗中的關鍵,又豈可如此兒戲。

“晚輩知魏大人這一生矜矜業業,平過無數冤假錯案,亦領修過大法典,後生們皆以您為榜樣。這一生清名難得,魏大人當真不願辯解幾句麽?”

“沒什麽好辯解的……”魏明先眼中盡是疲色,黯然道:“在這場子中,人一旦動過貪念,便很難再說自己清白。”

孟景春眸色竟黯了黯,若她能回到十多年前,裏面的人是她父親,他又會怎樣回自己。是案卷中那份口述供單上的話嗎?她相信不是的。

她回過神苦笑了笑,低頭翻開那供單簿子鋪在膝蓋上,提筆將問題一一寫上,大約兩炷香的時間過去,她將那本簿子,連同筆與硯臺一同遞進了鐵欄內,又起身去取了紅印泥,輕輕放在了地上。

魏明先已篤定自己會死,心中必有悔恨,卻仍舊顧惜自己的體面,方才徐正達那落井下石的架勢,總歸是讓人心裏不舒服的。孟景春思來想去,到他這境地,恐怕是不理盤問的,讓他自己寫,也不知是否可行。

她做完這些便不急不忙地往外走,魏明先偏頭看了一眼地上那簿子印泥,唇角竟泛起一絲自嘲般的冷笑來。誰料想斷獄多年的自己,從來都是拿著簿子審問旁人的自己,如今卻落到這個境地。

孟景春走出去喘了口氣,天陰冷冷的,她也並不覺得餓。守門獄卒靜靜立著,燈籠光也看起來很是倦乏。如今這情形,還不知會怎樣。今日雖仍停早朝,但政事堂及禦案上的折子恐怕已是堆成了山。廢太子一事傳出來,朝中立時炸了鍋,角力戰卻似乎才剛剛開始。

不知這麽晚,沈英是否有空吃上一頓晚飯。本來就脾胃虛弱的人,禁不起餓的。

孟景春在天牢中待到獄卒換班,只伏在審案桌上小憩了會兒,醒來時渾身發酸,喉痛更甚,恐怕是著了涼。

她輕手輕腳地到魏明先那間牢房前,卻見簿子仍是同原先一樣放在那裏,小方硯中的墨已然全幹。果然是她太天真,魏明先連說都不願說,又豈會自己提筆寫。

她俯身正要收那簿子,閉眼坐著假寐的魏明先卻忽然開了口。她驀地擡頭,魏明先看著她道:“你那時在殿上咄咄逼人,給我扣那麽大的帽子,圖的是什麽?”

孟景春一楞,想了一下回道:“晚輩也不知道……”

“現下呢?”魏明先緩緩問。

孟景春自己亦有些困惑。那時的她,是憑借小聰明妄自揣測推斷,甚至以為在氣勢上能壓倒對方,圖的興許只是能盡可能圓滿地完成任務,而案子本身,連同案子中的人,對她而言都是冷冰冰的案卷形式的存在。

後來又接手了一些案子,看過一些無奈,見識過狠戾冷血,便想得越發多,這才漸漸體會到難以言明之處。朱豫寧與她講過法情關系,又提點過這法情之外的不可控之力,她驀然一回頭,竟發現自己已走出了這麽遠。

但她不知要往哪裏走,心中依舊存著不甘心。所幸一腔熱血尚未耗盡,好像還能繼續撐著。

魏明先見她走了神,卻也不再問,只說:“放著罷。”

孟景春直起身,將那簿子仍留在原地,往後退了一步,這才緩緩轉身往外走。

天漸漸亮了,算起來正是二殿下大殮之日。她自那日在禦書房見過陳庭方後,便再未聽聞關於他的任何消息。那麽弱的身子,死撐著到最後竟嘔了血,孟景春都替他覺得不值得。

他這般關護那個人,如護雛鳥般替他急替他愁,可偏偏那人卻沒心沒肺。枉他再聰明,再機關算盡,卻在這點上固執得發瘋,終究這苦只能自己咽,那人卻什麽都不知道。

她回過神,正打算回去,卻忽有一小吏忽地喊住了她。那小吏悄悄遞給她一個油紙包,道:“相爺給的。”

她接過那油紙包,那小吏便匆匆轉身走了。將油紙包打開,裏頭不過是些尋常點心,底下卻壓了一張字條,言簡意賅的——“勿忘寢食,沈。”

孟景春陰冷了好些時日的心,因這字條也暖和了一些。她拿了塊糕往嘴裏塞,咬得太狠,卻不小心咬到了舌頭,疼得她齜牙咧嘴,可心中卻暖洋洋的。

二殿下大殮之日,皇上卻一病不起。那棺木孤零零運出宮,葬東山景陵。緇衣史官提了筆,也只在冊子上簡簡單單記上了一句而已。

沈英自政事堂匆匆趕往禦書房時,張之青背著藥箱剛剛出來。張之青小聲同他道:“不大妙。”

“陳相也在?”

張之青點點頭,卻也不再多說,低著頭便匆匆走了。

陳韞在禦書房已留了許久,皇帝強撐著精神問他:“庭方那孩子現下如何了?”

一句話只戳得陳韞心肝俱疼。他晚來得子,這孩子聰明的確是聰明,可惜偏執過了頭,身子骨又弱,實在是命薄福淺。這一重創,亦不知他何時能好得起來。君王這般問他,他卻只能道:“醫官已是瞧過,無大礙了,只能慢慢養著。”

皇帝掩唇咳了一陣,沈英已是進了屋。

皇帝竭力忍住咳嗽,蹙著眉語聲嘶啞:“那些人還在太極殿外跪著?”

沈英回道:“是。”

勸諫慎廢太子的折子已是堆成山,現下卻變本加厲開始在太極殿外聚眾長跪不起。皇帝暗暗攥緊了拳,心中急火又隱隱上冒,喉間一片鹹腥血氣。知他籠絡控制人心手段非常,卻不曾想——已到此地步!

他強壓下這股血氣,已是自左手邊拿了一卷詔書,朝沈英遞了過去。

沈英心知肚明,躬身接下時,皇帝這口血卻再未能壓住,面前白宣上頓時一片猩紅,沈英那深紫袍服袖口,甚至都濺上了血星子。

他直起身,迅速看了陳韞一眼。陳韞開了門,忙讓禦書房外立著的內侍立即去請醫官回來,偏過頭同沈英道:“你去罷。”

沈英只略頷首,將那詔書收進深袖之中,沿著空蕩蕩的走廊往前面的太極殿走去。

太極殿的百級階梯下跪滿了文臣武將,早就急得要發瘋的趙公公見沈英過來,終是舒了一口氣。

沈英停住步子,神情寡淡得好似什麽事也未發生。他開口道:“皇上口諭,急召襄王進京。”

趙公公聞言高聲朝底下群臣覆述道:“皇上口諭,急召襄王進京……”

沈英略闔了眼,風卷起他的袍角,倒有些蒼涼的意味。

天氣陰沈幹冷得讓人無比清醒,京城竟又迎來了一場雪。

絮雪飛揚,卻像是三月裏的柳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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